零柒 血色迷梦

睡梦中她的眉头紧皱,脸上满是惊惶的神情,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角,额头满是汗珠,仿佛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黄梓瑕回到夔王府时,李舒白正独自在花厅用晚膳,看见她来了,示意侍女们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过那把椅子坐下来。李舒白递给她一双象牙箸,推了一个小碗给她。

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隔墙花影动,没有任何人,才夹了个金乳酥,拨了些丁子香淋脍在自己的碗里吃着。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问:“今天去上香,听说有人在你们面前变了个十分精彩的戏法?”

都说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为灵通,何况这回还是他吩咐自己的卫队护送她们去的,自然已经一清二楚了。

所以黄梓瑕也不惊讶,只说:“嗯,挺精彩的,不过我个人觉得王妃的反应更精彩。”

“未来王妃。”李舒白对于夔王妃这个称呼进行了纠正,在前面加了两个字。

黄梓瑕反问他:“圣上亲自赐婚,皇后族妹,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无论什么理由,将造假的庚帖拿出来,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李舒白说着,又转了话题问,“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过去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隐约提到,她当时吓得根本无法掩饰。”

“你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吗?”

“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护卫重重的包围下进来,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点端倪都寻觅不出。”黄梓瑕咬着象牙箸,皱起眉头,“在他消失后,王蕴带着一群人在寺庙中搜寻许久,却没有任何踪迹。好像他是化成鸟越墙飞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问:“你看过皇甫氏的《原化记》吗?”

黄梓瑕摇头:“什么东西?”

“是一本书,里面记载了一项绝技‘嘉兴绳技’。是说玄宗开元年间,诏令大酺,嘉兴县和监司比赛杂耍,监司就在犯人中寻找身怀绝技的人。有个囚徒说自己会绳技,于是狱吏将他带到空地上,交给他一条百尺长的绳团。他接过来将绳头往天上一丢,绳子笔直钻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着一样。他一边放,绳子一边往天上钻,最后绳子头都看不见的时候,他顺着绳子爬上去,然后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怎么设想……”黄梓瑕思索了半天,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岂不是多的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扬,“就比如,据说我未来的王妃会像小鸟一样在鸟笼中消失不见。”

“看起来,王爷你也很在乎那个人的话?”

“我相信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着漏窗上正在缓缓摇动的花影,忽然问,“黄梓瑕,你小时候在长安,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啊?”黄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还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着李舒白,然后含糊地说,“应该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时候也最喜欢那里,”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谁能不喜欢那里呢?这个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热闹的地方。”

长安西市。

波斯的珠宝、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宝马、江南的茶叶、蜀地的锦缎、塞北的毛皮……

各行店铺都热闹开张,鱼铺、笔行、酒肆、茶馆诸如此类,无一不喧声热闹。摩肩接踵的客商路人,行街游走的小吃摊子,花团锦簇的卖花少女,酒楼上腰肢纤细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热闹无比的景象。

这里是长安西市,是连宵禁都无法禁止的热闹。自开元、天宝之后,这里发展日益繁盛,连周围的几个坊也被带动,夜夜笙歌,喧闹不绝。

暮春初夏的阳光照在满街的槐树与榆树上,初发的树叶嫩绿如碧玉。李舒白与黄梓瑕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因为李舒白微服,所以黄梓瑕今天也换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寻常圆领男装,看起来就像一个发育未足的少年。

他们在西市随意穿行,翻看着店铺内的东西。可惜李舒白自小用度非凡,看不上坊市中制作粗劣的东西,而黄梓瑕几近身无分文,李舒白还没给她发薪俸,所以她除了干看之外,什么东西也买不了。

只到一家卖锦鲤的店内,李舒白买了一小袋鱼食,又看了看里面造型颇为别致的瓷鱼缸,似乎在思忖什么。

自己不能买东西的黄梓瑕自然撺掇有钱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鱼放在瓷缸里面,也能活动得开一点。”

他拿起鱼缸看了看,然后重又放回去了,说:“在大的里面养着,游来游去野惯了,就不适应小的了。”

黄梓瑕喃喃自语:“让它轻松一天也不行吗?”

“反正会落到那种境地,又何必让它开心那么几天?”

“……”黄梓瑕对这个把大道理套在小鱼身上的男人真的无语了。

天色尚早,杂耍艺人还没出来。黄梓瑕问了路人,才知道虽然西市午时就开张,但杂耍艺人之流应该会较迟一些,要趁街上最为热闹的时候才出来。

眼看天色过午,李舒白终于垂怜黄梓瑕,带她进了西市最出名的缀锦楼,在隔间坐下,要了几个王府中没见过的坊间菜式。

酒楼中颇为雅致,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显得喧闹。就在李舒白微微皱眉之时,忽听得一声醒木,酒楼内静了下来。

是个说书先生正在店内,他带了一个都昙鼓,边敲边唱,先来了一段坊间小曲《戏花蝶》,然后收了鼓槌,清清喉咙,说:“各位,小人不才,今日给大家讲一讲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一出声,黄梓瑕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时在长安城外短亭内的那位说书先生。当时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说起了黄家的案子,添油加醋,荒诞不经,讲坊间逸事时,这种说书先生应该是最会哗众取宠、受人欢迎的。

他一张口就说:“长安城,大明宫,大明宫中皇帝坐正中。宫外还有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爷,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哄,说:“夔王爷的故事我最爱听了,先来一段夔王率六大节度使大战庞勋的故事!”

“这位客官您别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给说一说,此事的发生,却与当初夔王于万军之中射杀庞勋的事情,大有关系!”

外间纷纷扰扰,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间内,却似充耳不闻,只慢慢地吃饭,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静。

黄梓瑕托着下巴,听着外面的声响——“话说,诸位可知那位夔王爷,最近可忙得很,这不,听说有了一个新麻烦。”

“夔王爷刚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什么麻烦?”又是刚刚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们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准王妃,那位琅邪王家的姑娘,前往仙游寺进香的事情?”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这个我倒是略有耳闻,听说皇后的族妹极其美貌,艳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车驾护送她出城的时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样的,谁知这位准王妃真如传说中的一般娴静端庄,就连车帘子都不曾掀起一个角,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觉得必定是绝代佳人无疑,不然怎么就能从岐乐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爷给抢走了呢?”

“那位岐乐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怜人。可见女人啊,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万一得不到意中人,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没有王家这位姑娘,以岐乐郡主的家世容貌,与夔王岂不正好是天生一对?岐乐郡主现在闭门不出,想来定是日日在家诅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满堂议论蜂起,说书先生也只笑嘻嘻听着,待人声停了停,才说道:“但诸位可知,饶是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运,成了京城人人艳羡的夔王妃,却也难免这桩婚事陡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听,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位说书先生真是捕风捉影,舌绽莲花,将昨日仙游寺那一场戏法述说一遍,其中又夹杂着无数臆测和幻想,连什么只见那人身高一丈腰阔八围青面獠牙胁生双翼都出来了,其中又夹杂着这怪人要劫王妃而去,王蕴仗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胜,跳出圈外大吼一声:“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范!”原来他必要于深宫高墙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带走王妃。

说书先生越说越兴奋,手中醒木一拍,眉飞色舞:“那王蕴一听,只气得七窍生烟,挥剑便砍。只听到嗖一声,怪人化为一阵青烟而去,地上只掉下一个黑色箭头,那上面刻着‘大唐夔王’四个字样,正是当初夔王爷射杀庞勋时,直中咽喉那一枚箭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