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中,康王李汶年幼,不知道当年的故事,好奇地问:“那个黄敏的女儿,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为什么好像大家都知晓她?”
李汭笑道:“她曾帮时任刑部侍郎的父亲黄敏破过几个案子,颇有点意思,到现在这些案子还被坊间说书人津津乐道呢!”
李汶好奇道:“我却不曾听说过,九哥,你说给我听听吧,看你和坊间说书人哪个说得好。”
在众人的笑声中,李汭也真的像模像样地端坐着,清咳一声,说:“好,那我就话说从头。记得五六年前,某天傍晚刑部忽然接到消息,说兴德坊有女子悬梁自尽。仵作赶到现场一看,原来是个嫁过去未满一月的小娘子,据说因为前一天与丈夫一言不合,一个人跑到外面生了半天闷气,晚上回来后就寻了短见。”
锦奴虚掩自己的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叹道:“世间女子心眼狭窄的,真是令人可气可叹!”
“是啊,当时仵作验尸,确实是缢亡,于是刑部就准备如此结案。时任刑部侍郎的黄敏前去审视结案,那时年方十二岁的黄梓瑕也在出事的宅子外面,跟着她的哥哥一起等着黄敏回家。长安人爱热闹,见这里发生了命案,外间人挤人全都是看热闹的。有布商说这家娘子出嫁时没去自己家买嫁衣料子,出嫁时穿的那件嫁衣颜色不正,才酿此惨剧;有首饰商问下午她在自己店中订的一对银钗式样,男主人还要不要;有算命先生说自己早就算出他家今年该有大灾大难,可惜没有早来找自己……总之一片喧闹。就在黄敏要落笔定案的时候,黄梓瑕忽然隔着门叫他:‘爹爹!’”
李汭说到这里,轻咳一声,像坊间的说书人一样看着面前众人:“诸位,话说至此,可有人知这位黄梓瑕黄小姑娘叫她爹爹何事?”
李润笑道:“你才刚刚说了个开头,又没有提示,我们怎么知道这位黄梓瑕叫她父亲什么事?”
李汭说道:“确实只说了个开头,但那时黄梓瑕已经知晓新嫁娘死因与真凶了,而且我刚刚也已经提示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李汶抢先说:“依我看,那位算命先生很可疑,难道是为了让自己得个活神仙的名号,所以不惜害人?”
李汭哈哈大笑,又转而问李润:“七哥觉得呢?”
李润略一沉吟,说:“这个我倒不知道了,莫非是布商与那位新娘子在嫁衣上起了争执所以怀恨在心?又或许是首饰商人在那位女子去买首饰时发生了什么龃龉,所以下的手?”
李汭笑着,不置可否,又转而问李舒白:“四哥认为呢?”
“是丈夫下的手。”李舒白随口说。
李汭顿时震惊了,露出“哥哥请受我一拜”的表情:“四哥,你怎么能猜出来的?”
“以前在刑部看过卷宗,所以大略知道真相。”他平淡地说。
李汭松了一口气,说:“正是。当时黄敏正要在卷宗上落笔,却听到黄梓瑕叫了一声‘爹爹’。他抬头一看,问,你一个小姑娘家,过来这边凶案现场干什么?快点回去!黄梓瑕却一指正站在旁边的那个首饰商,说:‘爹爹,你听到他说话了吗?所以那位夫人绝不是自尽的,而是被人伪装成自尽的模样——她其实是被人害死的!’”
李汶一脸不信,说:“九哥,你说她当时十二岁,年纪比我还小,这一个小女孩,说的话会有谁信啊!”
“正是如此,当时黄敏也觉得她一个小女孩说这样的话真是不可理喻,低斥了一声‘且自玩儿去’,就不打算理会她。谁知她却将自己的手按在父亲的案卷上,说:‘爹爹,你曾经在家与同僚聊天的时候,说起人之将死,心如死灰,那么,你见过哪个心如死灰的人,会在自尽前还去首饰店里定做银钗的?而且,还只是挑选了样式,并没有拿到手呢!’”
李汭这一席话后,殿内鸦雀无声,连那个一直抱着琵琶的锦奴也一时出神,手无意识地在琵琶上一划,发出一声轻响,但谁也没有注意她,众人只是各自恍然大悟,随即击节称赞。
李舒白抬手轻点桌面,示意身后的黄梓瑕。她会意,缓缓跪了下来,提起桌上的酒壶,将他的酒杯注满。
他微微转过眼睛,看见她的侧面,长长的睫毛浓且卷翘,低低覆在她那双幽深如潭的双眸之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的眼睫上滑过,光华幽微。
李汭的讲述还在继续:“黄敏惊觉女儿言之有理,便立即唤来仵作再次检验尸身,经过仔细检验后,终于发现绳索勒痕有细微移位,是一次勒住之后,再次在原来的印痕上勒住才会叠加的痕迹——所以,推断死者是先被人勒死之后,再吊在梁上伪装自尽的。而能这样做的人,自然就是第一个发现了她尸体,又报官说自己妻子自尽的,她的丈夫了。”
李汶睁大眼睛,问:“她丈夫招供了吗?”
李汭点头,说:“她丈夫见仵作验出尸体破绽,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当下就跪地求饶,招认了自己罪行。原来是他怀疑妻子与街上某人婚前便有私通,见她与自己吵架后上街,以为是她找奸夫去了,于是被怒火烧得失去理智,趁妻子回家转身去关门时,抓起旁边的绳子就勒死了她。等清醒过来,又赶紧将她悬在梁上,伪装妻子自尽的假象,企图蒙混过关。”
李润赞道:“差点就被他瞒天过海了,谁知却被一个小女孩一语说破,也许冥冥中老天也不肯放过他吧。”
“正是啊,黄梓瑕十二岁,一句话结了一桩命案。自此后,京城中便人人称赞黄梓瑕是天才女童。有时刑部有什么疑难悬案,黄梓瑕往往都能帮黄敏理出头绪,所以黄敏曾对别人说,我家的女儿,胜过别人家十个儿子——却没想到,最后就是这个女儿,毒杀了全家,酿下一场惊世血案。”
李舒白看到黄梓瑕那双落满阳光的睫毛微微一颤。但也仅只是微微一颤而已,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站起,轻巧如花枝在风中颤动的弧度。
李舒白在心里想,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纤细而灵秀的少女,居然能如此自若地站在谈论她的人群中,面不改色地听着别人讲述她的过往与罪孽,却依旧风轻云淡。
李汭讲完那个案件,众人感叹了一会儿,李润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要是黄梓瑕在京城,不知道能不能解当下京城的这桩奇案呢?”
李汭问:“你说的可是现下让京城人人自危的‘四方案’?”
李润点头。李汶赶紧追问:“什么四方案?我怎么不知道?”
“是京城新近发生的案子,血腥诡异又残忍。大家念着你小小年纪,所以都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李汭笑道,“不打听也罢,你还是去听翰林院的学士们讲学吧。”
“不嘛不嘛,九哥你讲的可比翰林学士们说的好听多了,那个什么‘四方案’,我一定要知道!”李汶站起来,跑到李汭身边挨着他坐着,一个劲儿望着他,那目光就跟雏鸟盼母鸟喂食似的。
李润笑道:“九弟你就讲一讲吧,这事我虽有耳闻,但只知道大略,我知道你日常最喜欢酒楼茶肆听说书故事的,坊间现在是怎么说来的?”
李汭看向李舒白:“四哥,你与大理寺和刑部熟悉,不知你有什么新的线索头绪?”
李舒白缓缓摇头:“没有,两部都在尽力盘查,但毫无进展。”
“那我就按照我听到的,把这事儿说一说了。”李汭示意锦奴过来给自己添酒,然后面带着神秘兮兮的神情,问李汶,“你可知长安城东面现在人心惶惶,虽然不算十室九空,但大多都投到京城其他地方或者京郊的亲戚朋友家了,不敢再住在城东?”
“是吗?难怪最近好像连东市的生意都冷淡了,我上次去逛的时候,好多商家闭户休息呢,”李汶更好奇了,“这是怎么回事?城东发生什么事情了?”
“事情啊,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在正月十七清晨,城北太极宫的守卫早起例行巡逻,发现宫墙下有一名六十余岁的老更夫被杀,墙上被人用血写下一个‘净’字。”李汭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再配上他眉飞色舞的神情,若不听他所说的内容,还以为他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谁想到会是个凶案。
“一个多月后,二月二十一,城南安义坊有个三十多岁的铁匠在药堂外被杀,墙上写的是‘乐’字。三月十九,城西南常安坊善堂发生血案,一个四岁小孩被杀,亦有一字留言是‘我’。大理寺确认字迹和杀人手法,认定这三个案件应为一人所犯,便暂定为‘四方案’。因《大般涅盘经疏》上说,菩提树四方代表的寓意分别为‘常、乐、我、净’,东表常,南表乐,西表我,北表净。是以当时京城人心惶惶,坊间忽然流行起一种传闻,说这些人是为恶鬼所杀,因为今年正月元日,庄真法师在法会上念错了这句法言,致使恶鬼留在凡间作乱,必定要在京城杀满四个方向的人才会离去。”
“庄真法师我记得!他好像是荐福寺的高僧吧?遂宁公主诞世之时,因为陈昭容难产,宫里还请了他过来做法事。”李汶好奇问道,“只听说他前几天坐化了,难道是和此事有关?”
李汭点头:“庄真法师听闻京城传言,说死者皆是因他而起。而他又记起自己那天开讲《大般涅盘经疏》,确曾念错过那段法言。言中乐字应念为‘勒’,他却一时不察念成了‘越’,是大过错。所以他忧虑之下,不几日就圆寂了。但他死后京城更是流言四起,说荐福寺在京城正中,庄真法师的死应是暗合菩提树,面向四面八方,现在北南西都已经出了血案,剩下的就只剩城东表‘常’的一条性命要收了。城东的人听信流言,一时间人心惶惶,许多家都逃到亲戚处避难,城东都差不多空了。”
李润微微叹息,问李舒白:“四哥,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大理寺和刑部,难道真没有什么作为吗?”
李舒白说道:“这个凶手下手狠且准,又擅长藏身之法,长安城人口接近百万,要盘查这样一个人简直是毫无头绪。大理寺和刑部虽然都出动了全部力量,但至今依然毫无所获。如今到了四月,按照凶手一月杀一人的做法,估计最近就要下手,所以刑部和大理寺也只能在京中遍布人手,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李润叹道:“常乐我净,佛家偈语却被拿来作为凶案留言,此案真是诡异凶残,难以揣测……恐怕就算黄梓瑕在京中,也难以破解此案吧。”
李汭笑道:“虽然周子秦一直在我面前说,黄梓瑕惊才绝艳,天底下绝没有能难得倒她的案子,但我想她不过是一介女子,偶尔凭小聪明破了几个案子,也不过是女子思想容易偏狭,想常人所不能想而已。当下这个案件,她也只可能束手无策,不可能破得了的。”
“可惜,惊才绝艳的黄侍郎家女儿黄梓瑕,现在已经是杀人凶手,浪迹天涯,人人得而诛之。”李舒白说道,声音微带嘲讽。
站在他身后的黄梓瑕,依然一声不响,纹丝不动。
在众人的叹息声中,唯有李润说道:“黄家这场血案,我觉得必有内情,至少……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可此案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黄梓瑕犯案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绝不可能翻案了。”李汭摇头,又问,“七哥这么说,难道是知晓此案内情?”
“这倒没有,只是王蕴是我好友,我无法相信此事。”
李汶好奇问:“哪个王蕴?”
李润说:“自然是皇后的族弟,琅邪王家长房独子王蕴。”
“正是。王蕴就是与黄梓瑕订婚之人,”李汭一脸神秘兮兮,“民间传言,说黄梓瑕就是不愿意嫁与王蕴,另有意中人,因此才毒杀了全家,意欲与情郎私奔。”
李舒白身后,黄梓瑕垂手立着,静默无声。不知为何,李舒白轻笑了出来。
李汭赶紧看向他,问:“四哥,依你之见?”
李舒白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七弟与王蕴交往甚深,那么,平素可见过黄梓瑕?”
“也可以算是见过一面吧,”李润点头道,“三年前,黄梓瑕因帮助父亲屡破奇案,受到皇后召见嘉奖。那一天王蕴过来找我,说黄梓瑕便是他的未来妻子,我看出了他的意思,于是陪着他进了宫,明着说是向他的皇后堂姐请安,其实是为了偷偷看一看黄梓瑕。”
李汶赶紧问:“那你一定是见到了?那个黄梓瑕长什么样?”
“也算见到了吧,我们进宫时已经迟了,她先一步退离。我们只看见不远处的游廊上,黄梓瑕跟在宫女们后面,一身银红色的纱衣,极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她的步伐身影轻盈纤细,如初发的一枝花信。只最后走廊转弯处她一转身,我们看了一眼她的侧面。”
李汭问:“是个美人?”
李润点头:“海捕文书上的图像绘出了她的五官,却没能绘出她的灵气。她确是美人无疑。”
“王蕴真可惜。”李汶笑道。
宫中终于有消息来了,原来皇帝这次头疾发作严重,暂不过来了。于是李舒白一行人便起身,随着宫监到离宫内查看落成情况。离宫自然没有大明宫那样奢华广大,也没有九成宫那样占地广袤,但走走停停也足足用了一个来时辰。
黄梓瑕自然一直在李舒白身后跟着。她身材轻盈,那一件普通的宦官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清匀修长,就算一言不发低头跟在后面,也令人觉得格外好看。
李汭一路上瞧着她,笑道:“四哥,你身边人怎么换了?这小宦官好像没见过。”
李舒白若无其事,说:“景阳和景毓那几个,也不知谁传染了谁,都得了风寒。”
李润却一再打量着黄梓瑕,脸上稍有迷茫,似乎觉得她与自己记忆中的谁有相似之处。只是他一时想不到,这小宦官会是那个他曾惊鸿一瞥的少女。
李汭又问:“你这小宦官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了?”
李舒白笑了笑,转头问黄梓瑕:“昭王似乎与你有眼缘,反正我也看不上你笨手笨脚的样子,不如你跟了他,如何?”
黄梓瑕愣了一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便慢慢跪下来,低声说:“奴婢听说,一鸟难栖二枝,一仆难侍二主。茶树发芽后则难以挪移,橘树移到淮北便成枳树。奴婢蠢笨,怕是离开了夔王府后一时难以适应,反倒会冲撞贵人,犯下过错。”
李汭笑道:“四哥真是调教有方,这一番话说下来,若是我坚持,反倒夺了他的志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