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刑警技术室使用的现场勘查通行踏板是由六块足迹踏板、一块毛巾和一个外箱组成的,足迹踏板是亚克力板,六毫米厚、四十厘米长、二十五厘米宽、四厘米高,透明度高,可以从上方清楚看到踏板下的脚印。
小林布置完勘查踏板以后,老谭和小杨进入现场。
侯大利进屋时,见到李法医和田甜蹲在尸体旁边,专心查看尸体伤口。田甜身穿防护服,专心记录。虽然被抽调到打拐专案组,她本职还是法医,遇到重案,会在第一时间以法医身份参加调查。田甜调出105专案组后,侯大利颇不习惯,此时在勘查现场见到她,侯大利仿佛回到专案组最初成立的时光,又有点地下党接头的感觉,等到田甜抬头时,抓紧时间对其眨了眨眼。田甜微微笑了笑,又低头记录。
侯大利没有参与现场勘查,而是作为旁观者观察尸体状况和屋内情况。他在八年前遭遇车祸后得到的特殊能力开始发挥作用:室内物体全部飞起来,飘飘然进入其脑中,如拼图一样自动拼接,最后在脑中形成整个现场的完整画面,细节清晰,色彩鲜明。
死者是中年人,身体微胖,穿灰色夹克,躺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他的左右手臂都渗出鲜血,染红了衣袖。染红的衣袖上有破口,特别是左手臂衣袖至少有四条明显破口,破口边缘整齐。胸腹部有伤口,血流得很多,沙发上有一块擦拭状血迹。死者身体下面有一片血泊,腰部衣服撕开,露出皮带,皮带上还扣着一把弹簧刀。
客厅有明显搏斗痕迹,有椅子倒在地上,还有砸碎的瓶子。室内除了死者身体下的血泊外,还有喷溅状血迹、溅落状血迹、抛甩状血迹和滴落状血迹。
侯大利仔细观察案发现场,其他几人也各行其是,努力寻找案发现场的蛛丝马迹。
李法医道:“双臂形成抵抗伤,屋子里乱七八糟的,说明两人有过打斗。小林,多提取几份血样,说不定混入了凶手的血迹。”
抵抗伤是法医病理学的一个概念,即受害者在被袭击过程中本能地用手阻挡凶器或试图抢夺凶器时造成的伤害。抵抗伤如果是在手掌、手指关节处的切割伤,这意味着受害者曾试图抢夺凶器;如果是在手掌、胳膊上的贯穿伤或切割伤,这说明受害者曾使用胳膊或手阻挡刀具。
田甜仔细看伤口,又道:“死者的伤口显示既有主动性抵抗,又有被动性抵抗。他的手掌内侧有一条线性创伤,这是主动性抵抗,说明了两点:一是他主动握住凶手的刀刃,二是凶手用的是单刃刀。而手臂和胳膊则是被动性抵抗。”
李法医频频点头,道:“和我的判断一样。”
小林抬起头,道:“我搜集了八份,够不够?”
李法医道:“从现场来看,打斗很激烈,凶手多半要受伤,在不同区域多搜集血样,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
小林“哦”了一声,继续提取血样。
老谭蹲在地上调整足迹灯角度,反复查看室内脚印。室内有不少带血脚印,用肉眼便能分辨出是两类足迹,一类是正常脚印,有鞋印;另一类脚印则只有轮廓。他直起腰,对站在门口的小杨道:“鞋柜里有没有鞋套?”
小杨是从长青县调来的痕迹技术员,身材微胖,第一次勘查凶杀现场,有些紧张,道:“我查过鞋柜,没有见到鞋套,拖鞋有好几双。”
“再找,确定有没有鞋套,这很重要。”
老谭说完,又对四处张望的侯大利道:“大利,你看出了什么?”
侯大利道:“从现场来看,肯定是熟人作案。门窗完好,肉眼来看没有撬痕,应该是和平进入室内。凶手和死者发生冲突,死者没有来得及拿起武器抵抗,证据是皮带上挂着的弹簧刀都没有取下。他的双臂都有抵抗伤,是先被突袭,然后被刺死。我同意田甜的意见,凶手非常凶悍,没有给唐山林反击的机会。从双臂衣服破损情况来看,凶手用的是匕首类凶器,而不是砍刀。从流血情况来看,匕首刺中心脏,血液喷溅。当然,最终还是要以尸检为主。”
李法医竖起大拇指,道:“大利眼光很准啊,当时应该就是如此。等会儿解剖,你可以到观察室看一看。至于凶器则稍有些不对,是刀背有齿的单刃刀。刚才田甜讲得很清楚,你没有注意。”
老谭直起腰,道:“大利,你都说完了,等会儿开案情分析会,我说啥?小林,小杨,跟大利学着点,大利观察得非常仔细。”
小林道:“大利是神探,我比不了。我建议给宫支提申请,把大利调到技术室,我们这边急缺人手啊。”
老谭摇头道:“不敢去挖专案组的墙脚,这一次能把田甜保住就算不错了。”
田甜抬头看了一眼男友,暗自骄傲,随即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小杨过来报告:“谭主任,没有找到鞋套,鞋柜里有好几双拖鞋。”
老谭道:“难道凶手自带鞋套?若是自带鞋套,反侦查能力很强啊。这种情况,恐怕搜集不到指纹。”
小林又提取了十六份血样,道:“凶手离开时,打扫了现场,门把手被擦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到卫生间清洗过水杯。我提取了一些掉落在地的头发,还有烟头,希望能有收获。”
现场勘查结束,尸体被运到设在殡仪馆的法医学解剖室。
侯大利在法医学解剖室观察解剖尸体时,朱林正准备和葛向东、樊勇分别谈话。
葛向东首先来到办公室,看见茶几上摆有茶水,还在冒热气,空气中有淡淡茶香,笑道:“朱支,有啥事儿?还提前泡了江州毛尖,让我受宠若惊。”
朱林满脸笑容,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坐在葛向东身边,道:“老葛到专案组有一年时间了,还没有正式谈过心,我得做检讨。”
葛向东看到朱林的“亲民”做派,实在忍不住了,道:“朱支,有啥事就直接说,你又是泡茶又是谈心的架势,倒真是弄得我七上八下,癞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的。”
朱林喝着江州毛尖,传达了局长关鹏的指示:准备提拔侯大利为专案组副组长,主抓案件。
葛向东一口茶喝到嘴里,差点笑得喷出来,道:“朱支,我和樊勇都是搞业务的人,没想着当官。再说,专案组副组长没有级别,多不了一分工资,还得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只有侯大利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没有任何意见,樊勇肯定也没有,绝对听从侯大利指挥。”
朱林道:“真话还是假话?是你没有意见,还是樊勇没有意见?”
葛向东道:“侯大利的水平、能力都是死鱼的尾巴——不摆了。他为人处世也低调,根本没有富二代的习气,除了案子,其他都不放在心里,包括对当官也不放在心里,是非常纯粹的刑警。他虽然年龄小、工龄短,但我和樊勇都支持他。李大嘴牺牲后,侯大利一直在照顾师父的家人。包括黄卫的儿子,侯大利也很关心。重案大队侦查员都是从基层单位选出来的精英,他们表面不服侯大利,其实内心还是有杆秤的。”
“那就好。你干脆把樊勇叫过来,我就一起谈,免得说两次。”
人事问题是大问题,虽然专案组副组长不是官,没有级别,为了安抚老侦查员,朱林还是准备事先谈心,消除有可能存在的不安定因素。只是,朱林没有料到葛向东这种老油条会对这个年轻人如此推崇。
樊勇得知是这事,拍着额头,假装叹息:“朱支啊,你太不了解我和老葛了,得罚酒三杯。我这个人嘴笨,其他话先不说,侯大利当副组长,我绝对支持,举双手双脚支持。”
朱林又转到办公桌前,拿出一包烟,道:“这是从关局办公室顺出来的烟,大家一起抽。”抽烟的时候,他又道:“侯大利去看解剖尸体去了,这具尸体解剖起来简单,用不了多长时间,等他回来,我就宣布组织决定。你们把丁丽案前期资料移交给他,以后案侦工作就听他指挥。”在办案过程中移交案件颇为敏感,朱林说到这里,注意观察葛向东和樊勇的表情。
樊勇拍着胸膛道:“没有问题,绝对支持。侯大利当了副组长,那是升官了,得宰一顿。”
朱林笑道:“没有问题,必须狠狠宰一顿。”
看完解剖后,唐山林尸体上的伤口就在侯大利脑中完全“活”了过来。他坐在越野车驾驶室里,暂时没有发动,闭上眼,脑中出现了一段生动影像:唐山林家里,一个熟人进屋,主动换上鞋套;唐山林没有防备,结果受到突袭;突袭短暂而猛烈,凶手正面捅了唐山林数刀,其中一刀直入心脏,形成致命伤。
唐山林有到健身房锻炼的习惯,肌肉发达,人近中年却几乎没有赘肉,在正面冲突中,居然没有来得及抽出随身携带的弹簧刀。这说明,凶手是惯犯,不仅反侦查能力强,近战搏斗能力也出色。
侯大利靠在车椅上,逐一回想唐山林体表的伤痕,突然觉得左手臂上有一条伤痕似乎与其他伤痕不一样,位置虽然差不多,形状却有着微小差异。电话响起,他睁开眼,关掉了脑海中的影像,与朱林通了话。
通话结束,侯大利没有立刻开车,仍然靠在车椅上,揣测凶手的背景。去年侦办石秋阳系列案件时,石秋阳的强悍身手留给侯大利极深的印象,今天遇到的这个凶手同样具备强悍身手,这让其习惯性地思考凶手的背景。而那条与其他伤痕有细微差别的伤痕,总在脑中晃来晃去。
侯大利开车回到刑警老楼,走进朱林办公室。
朱林和葛向东、樊勇坐在一起喝茶、抽烟,茶几上摆了厚厚几本卷宗。朱林谈笑风生,不时打起“哈哈”,笑声比平时响亮得多。侯大利更适应朱林的冷言冷面,总觉得这个画面很不和谐,别扭得很。
樊勇啪地站起来,立正,敬礼,道:“欢迎侯副组长。”
得知市局决定,侯大利哭笑不得,道:“副组长是临时的,这和以前还不是一回事?”
“不一样了,以前老樊、老葛小组和你、田甜小组是平行关系,以后虽然也是两个平行小组,各做各的事情,但是与案子有关的事得先向你汇报,你要行使指挥职能。专案组具体分工也有调整,由你负责案件,并具体负责证据审查;樊勇负责组织抓捕;王华负责外调;葛向东负责综合协调和后勤保障等职能。由于专案组人少,很多职能不能截然分开,在外出行动时,你和王华为一组,葛向东和樊勇为一组。田甜平时不在专案组上班,而是在专案组有需要时,参加专案组的行动。”
朱林又道:“老葛和老樊非常支持你的工作,不管副组长是什么级别,总得有领导和指挥职能,这是大好事。等会儿把田甜叫过来,你得破费出血啊。”
破费出血对于侯大利来说完全没有问题。晚餐在江州大饭店雅筑餐厅,所上菜品全部由特级厨师亲自烹饪,道道菜都是精品。樊勇筷子翻飞,道:“太好吃了,就是价格贵得咬手,偶尔来吃一顿过过瘾,平时就莫想到这些地方来了。”
饭店副总经理顾英正好进来问候,笑道:“大利给我们打过招呼,朱支和你们几人过来,一律挂在大利账上,签单走人。”
在座诸人虽然都不会如此做,还是哄然叫好。
晚餐结束,各回各家。田甜挽着侯大利的胳膊,准备先散散步,再回家。等朱林的车开远,田甜才将头靠在男友肩头,道:“技术室本来就缺人,我被调到二大队的时候,谭主任和李主任一起找宫支和刘局,要求增加技术室人手,所以才调来小杨。若是汤柳回到市局,或许还要进专案组。汤柳长得小巧玲珑,万一以后和你搭档,我还真不放心。”
侯大利道:“有什么不放心?你是江州的高冷警花,谁能强过你?”
田甜轻轻捶打男友肩膀,道:“你也变得油腔滑调了,不过,我喜欢。我爸还有几个月就出来了,等我爸出来,我们就结婚。我结婚时,想得到我爸的祝福。我爸这样一个当过刑警的粗人,把我带大不容易。”
侯大利握紧了田甜的手,道:“等结婚以后,我们立刻就要小孩。”
他本来想说人生命运难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能早点要小孩就早点要。可是在这个场景下,此话极不吉利,所以他没有说出真实想法。
田甜沉浸在幸福之中,思路却很快转到工作上,道:“我虽说回到技术室,其实主要工作是在打拐专案组,二大队还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前天跟着顾华去解救被拐卖的婴儿,那个婴儿才十个月大小,为了不让婴儿哭,人贩子喂了安眠药。找到婴儿后,我实在忍不住,扇了那个人贩子一个大耳光。顾华批评我,说他也想打人,可是气愤归气愤,还是不应该打人,打人容易惹麻烦,而且,更不应该打脸,打脸有伤,得打肉多的地方才不会留痕迹。”
侯大利道:“顾华说得对,你这个法医居然打脸,太丢丑了。”
聊了一会儿打拐专案组的事情,两人又聊起了王永强案。谈到此案,侯大利心情便沉重起来,恨不得立刻冲到看守所,对着王永强也来几下。
深夜来到殡仪馆
上午,刑警支队会议室正在召开唐山林案情分析会。
尽管105专案组副组长没有级别,但是有了副组长这个名义上的职务,情况还是稍稍起了变化。会前,刑警支队通知105专案组参会人员就明确为“朱林副组长、侯大利副组长参会”。
会议由分管副局长刘战刚主持。
会议程序相对固定,发言顺序依次是最先到达的派出所民警、现场勘查技术员、法医、第二组组长苗伟、重案大队长陈阳。
等到陈阳讲完,刑警支队长宫建民做了四条小结。
第一,唐山林一直潜逃在外,知道他近期回家的人肯定与其关系密切。现场勘查也支持这个结论。
第二,唐山林早年是江湖混子,经常在街上打打杀杀,身手不错。从现场来看,他和凶手有过激烈搏斗,最终被杀,这说明凶手身手不错,极有可能有黑社会背景。
第三,凶手没有在现场留下指纹,有意识穿了鞋套,反侦查意识很强。视频大队调取了沿途视频,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目标。在进入电梯后,凶手又举着雨伞,用雨伞挡住了监控。
第四,提取的血液样本中没有查到其他人的DNA,只有唐山林一个人的血。
宫建民随即安排了下一步工作:加大调查走访力度,从其社会关系中寻找线索,具体来说是由二组苗伟牵头,抓紧查唐山林最后接触的人、最后打的电话、在社交网络的最后活动。视频大队继续查看周边几条街的可疑人员,看视频时请四大队同志参加,特别要注意调查江州的黑社会人员。
105专案组作为配侦单位,主要是了解案情,查找此案与丁丽案、杨帆案两件积案的联系。因此,案情分析会上,朱林、侯大利没有发言,只是旁听。
分管副局长刘战刚最后的发言很简单:“宫支队安排得很具体,我就不再讲。着重谈一点,凡是有新发命案、重案,105专案组都要介入,第一职责是查看是否与丁丽案有牵连。经过一年多努力,命案积案实质上只剩下最后一件,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局党委希望我们戒骄戒躁,把最后的命案积案也拿下来,给党和人民一个交代。这不是套话,而是要我们实实在在地破案。”
下午,105专案组也开会讨论了唐山林案。会后,朱林特意留大家吃晚餐。晚餐安排在刑警老楼对面的中餐馆,准备正式给田甜饯行,同时迎接专案组新成员王华。
专案组诸人刚到中餐馆门口,顾问老姜从门口走出,朝着侯大利伸出手,道:“祝贺,侯大利副组长。”
侯大利道:“姜局,您老人家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老姜道:“我没有开玩笑,副组长不算官,但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不要翘尾巴,再接再厉,争取把丁丽案拿下来。”
侯大利道:“前几个案子都是专案组和重案大队共同努力,我不敢贪功。”
老姜竖起了大拇指,道:“这么谦虚,还会进步。”
该中餐馆仅仅算作中型餐馆,其负责人常总却是丁晨光的代表,得知105专案组要在此“送旧迎新”,特意提前等候于此。
等专案组过来之时,常总与朱林紧紧握手,唉声叹气道:“这几天丁总心情糟糕。专案组成立的时候,江州共有六桩命案积案,后来又有新案子,前后十来桩案子,每破一桩案子,丁总就睡不着觉,晚上睡不着觉,白天脾气就不好。如今老案子只剩下小丽一件,丁总发火,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唉,拜托各位,早点破案,给小丽报仇。”
“从关局、刘局到我们每个人都想破案,只是受条件所限。我们会尽力而为。”朱林早想松手,无奈常总紧握不放,只得多摇了几次。
老姜走在朱林身后,接话道:“我这个退休老头儿也没有放弃丁丽的案子。没有条件,我们就创造条件,事在人为嘛。”丁丽遇害时,老姜正是江州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退休以后,他仍然对这个命案积案耿耿于怀,主动做了105专案组顾问。他前一段时间身体欠佳,刚出院,又来到专案组。
常总松开朱林的手,又紧握老姜局长的手,不停摇动。等他准备与侯大利握手时,侯大利已经走进了餐厅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