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暗领地

边水往事 沈星星 5954 字 2个月前

自那之后,桑帛就把摊子的位置转移到“百花坊”门口,自己时不时进入赌坊看看,确保女友没有危险。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隔了没多久,又有一伙赌客过来调戏他女友,这次赌客是用冷水泼,让女性湿身,身体轮廓得以显露出来,很幼稚低级的手段。

桑帛又打了人,赔了钱。

也许是两次打架经历让桑帛在赌客里彻底出名,很多输钱的赌客会想要当着桑帛的面调戏他女友,激怒桑帛殴打自己,好换取一些赔偿金。

如此反复四五次。终于有一天,桑帛忍不住,在一个调戏过他女友的赌客过来买煎饼的时候,用竹签戳瞎那人一只眼睛。

我问桑帛:“别人只是嘴上调戏你女友,你就把别人戳瞎,会不会过分了点嘛?”

“如果换作是你的女朋友呢?”桑帛一字一句地问我。

“你们的人不诚实。”桑帛摸着左手断了一截的小拇指和我说,少的那一截是他自己用牙齿咬断的。

瞎了眼的赌客说,只要桑帛切断自己一根手指,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桑帛没有多想,他觉得自己犯了过错,就照做。

没想到赌客看着桑帛做完这一切后立马报警,还送贿给几个商会的老板,让他们托关系把桑帛给弄进牢房。本来只需要赔钱,最多关押三个月的罪责,硬是延长到两年。

虽然瞎眼赌客特意给牢房里塞过钱,要人好好“招待”桑帛,但是桑帛并没有受到折磨。他们认为桑帛是一个英雄,包括监狱警察在内都不会刻意为难桑帛。

“你是英雄?”我问桑帛。

桑帛很认真地看着我:“对很多缅甸人来说,我是英雄。”缅甸女人大多观念开放,很少有从一而终的想法。桑帛在牢里待了两年,他女友就在外面等了他两年。“百花坊”的老板是缅甸人,虽然厌恶桑帛给他带来的麻烦,但并没有为难他女友,反而还帮忙调解了一些暗处的矛盾。

“当天,我们就结合了。”桑帛说他出狱后,就带着女友朝拜抚养他长大的寺庙,向里面的老和尚讨要了一杯佛水,两人同杯饮尽,就算是结婚仪式已经完成。

婚姻生活状态下的桑帛沉稳许多,他重操旧业,脾气看上去愈发温和。每天上街摆摊都会多拉一个车子,就为了装更多的折凳。

“很多输钱的中国赌客没钱住宾馆,我就会叫他们在凳子上坐一会,给他们拿点吃的。”

桑帛说起他每天要免费送出去很多煎饼时,我竟然有些肃然起敬。

我问他还恨不恨那赌客。

“伤害总是不对的。”桑帛说他在狱中的时候,开始很气愤,但渐渐学会宽容后,就产生后悔的情绪。他认为眼睛是佛赐予一个人的礼物,不应该被他随意剥夺,这是很严重的罪。

桑帛的事让我若有所思。金三角和其他地方并没有太大不同,有好人也有坏人,可能只是碰到好人的机率小了些。

桑帛的妻子我仅仅见过一面,一起吃饭时,她让我仔细观察桑帛的脸,问我有没有发现桑帛的鼻梁骨塌陷了一小段。她告诉我,这是桑帛用石头砸进去的,他希望通过自残的方式赎罪。

达邦很热,不是干热,是闷热,像被一个大锅盖扣在锅里,下面加柴火不断蒸煮,让人根本喘不过气。

等到七月份,缅甸完全进入雨季,开始经常性降雨,雨意夹杂着凉风,就会让人十分舒服。

阿珠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季的午后,来到我的身边。见她的第一眼,我觉得这个姑娘好漂亮。

阿珠是个妓女,缅泰混血儿,说话细声细语,有点害羞,没有缅甸当地人的凶悍劲。她有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特别开心的时候,眼皮微微颤动。

她会一丁点中国话,在知道我是中国人之后,她用不标准的中文和我说,“你好,见到你很高兴。”这让我笑了好久。

那天下午的交流其实很困难,我们的英文都不好,只能拿着英语字典聊天。想要对阿珠说什么的时候,我就翻动字典,把那个单词指给她看。

这样的聊天很麻烦,有时我干脆比画给她看。

当我把手放在她的脸蛋上,我觉得她应该懂得我想说的话。

阿珠告诉我,她今年17岁,从小没有爸爸,前几年跟着妈妈在泰国的清道生活,半年前妈妈去世,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能做妓女。

“你做这个多久了?”我问阿珠。

阿珠歪着脑袋,伸出两只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把指头一个一个放下来,最后留下一个拍照常用的‘耶’,对我比画道:“两个月。”

“可惜。”我小声说道。阿珠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看她一脸好奇,就对她解释:“我说可惜没有早点遇见你啊。”

阿珠明白以后笑了笑,将我的手掌放进她的手里,把侧脸贴了上去,我感觉手背热乎乎的,她的眼神好温柔。

我对阿珠说:“你这么年轻,不应该做这个。”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以来,眼睛眯成半个月牙,笑了好一阵儿,才止住情绪,语气略带点沮丧,说从小她的妈妈就是做这个行业,现在妈妈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又问阿珠:“你原来在泰国挺好的吧?为什么会选择来缅甸这边呢?”

一般来说,这里的性工作者都有她们职业化的工作笑容,那是长久练习的成果。但我问起这个问题时,阿珠不再微笑,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也不说话,整个人沉默极了。

我看她这个模样,心里有些难受,就对她吹了声口哨,然后使劲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

她抬起头,用略带迷茫的眼神看着我,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猛一下就扑到了我的怀里。

和阿珠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快,不多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连窗外的雨也停了。

她站了起来,和我说,“我走了。”这次她说的是中文。

房间不大,阿珠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当时的眼神,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闪。在她即将离开视线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阿珠转过头来,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喉咙却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相对无言,我只好起身打开冰箱的门,指着里面的牛奶零食对她说:“我这里吃的有很多,你可以经常来我这玩。”

“扑哧。”她一下笑了出来,高高举起双手,对我比了个两个大大的OK手势,走出了房门。

这次她走得很轻松,没有回头。

过了几天,我没忍住,又叫阿珠过来。这次我们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5点多的时候,我醒过来,看到阿珠正盘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脑袋靠在窗户上,注视着什么。

我起身来到阿珠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附近的阿婆在早起洗头。缅甸人不太爱干净,也不常用洗发水洗头。阿婆摘了一种河边上的野草,擦在头发上,再用不太清澈的河水一遍遍地梳理。

我对阿珠说,这阿婆每天都会准时坐在这里洗头发,很安静,不会吵到任何人。

阿珠转过头朝我笑了一下,用英文说了“羡慕”。

这个词我不需要查字典,我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环抱着她,抱了很久。

第三次,是阿珠主动过来陪我,还给我带了一个小礼物:一块用各种颜色的涂料刻满花纹的老树皮。她告诉我,这个在她的家乡叫作‘坎太’,是一种泰国北部地区偏远农村的符令。她说只要我和她一起,在夜晚对着月亮诉说自己的苦闷和哀愁,再把它压到西北方向的桌角下,就可以把一切不开心都丢掉。

我听完以后笑出声来,说自己根本不信这玩意儿。

阿珠很生气,说这是她回去以后花了两天时间做的,一定要按照她说的来做。

可惜当晚没有月亮,阿珠说一定要在月亮底下诉说才有效果,叫我一定要等她,我连忙点头。

可之后,阿珠再没来过竹屋。

直到两个星期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另一个过来的姑娘,才知道阿珠已经“进山”,现在不见踪影。

“进山”这个词在这边有很多含义,对阿珠这样的姑娘来说,就是去了毒贩子的老巢接活儿。虽然“进山”拿到的钱能多七八倍,但毒贩大多喜怒无常,暴力残忍,很少有姑娘愿意去,除非是不懂事或者被人欺骗。

我不知道阿珠为什么要“进山”,我想,她太不聪明了,要知道,以她的相貌,进去后大概是出不来了。

我没有追问下去,大概是想让自己心存一丝幻想,我希望有一天,阿珠会突然出现面前,笑着望向我。

此后,我再也没听过任何关于阿珠的消息。

时间过得很快,我开始适应金三角的一切,好的坏的。猜叔三教九流都认识,经常会作为各方势力的中间调解人,解决一些利益纠纷。

因为猜叔在这边吃得开,我也逐渐体会到金钱和权势带来的快乐。

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变得易怒暴躁,会在输钱以后猛踹老虎机;会突然对行走在路上的缅甸人拳脚相加,就因为对方和我对视了一眼;甚至时常摸着口袋里的黑星手枪,想要听一听子弹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树叶落在湖面会泛起涟漪,巨石跌进大海却不被人发觉。

金三角就是这样的罪恶海洋,我在这里见到的罪恶越多,心中为法律和道德留下的余地就越少。

我拒绝不了暴力,更难以抵抗情欲。仅仅间隔一年,我每天的娱乐活动就从逗弄女同学,在她们的校服背后写写画画,变成了出入红灯区。

我像所有在金三角做灰色生意的商人一样,脑袋里充斥着对金钱的渴望,还产生过主宰金三角的幼稚想法。

一切似乎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