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海边。

依旧和前几日看到的景象没什么区别，天空是压抑的灰霾，海中翻涌着污浊的恶浪，沙滩上堆积着各种生活垃圾与动物内脏，恶臭的海风熏黑了防波堤上的每一块石头，连晦暗云层下展翅翱翔的海鸟都不敢落足于此，朝着城市的另一端飞远了。

遥远的码头上传来蒸汽轮船入港时的汽笛鸣叫声，低惨如麻风病人将死的呜咽，钢铁烟囱里喷吐出来的惨淡烟雾一刻不停地汇入云层，扩张了那个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漆黑漩涡的范围，几乎已经将黑尔戈兰郊区完全覆盖；翻滚的暗云伴随着隐约的雷鸣，云深处有黑红色的闪电若隐若现地穿行，让每个人的心头都笼上了一层压抑的阴霾。气压很低，气氛沉闷，盛夏时节的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到来，这不是个出海的好时机，因此港口灯塔早就亮起了灯光，一道粗壮的胧白色光柱在黑暗与迷雾中来回游弋，指引海上的船只归航的方向。

在猛烈的海风吹动下，白银松的叶子哗啦哗啦地拍打着早已侵蚀斑驳的砖墙，嘈杂的声响听得人有些心烦意乱。林格注意到萝乐娜的轮椅停在了防波堤上，这位少女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怔怔地凝视着早已被人的恶意污染得面目全非的海洋，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哀愁与忧伤的气质。

林格想了想，忽然说道：“教团联合虽然对异类很残忍，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一个优点是：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完成。”

所以，虽然今日的洛特丹娜市依旧被她那浸入骨髓的污水和垃圾堆所困扰，但随着调查与治理委员会的成立以及《水域治理条例》的颁发，在教团联合的铁腕手段推行下，这样的境况很快就能得到改变。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五年、又或许是十年……这片海洋终将回归它原本的面貌，正如其名字所喻示的含义：一片天空般湛蓝无瑕的海域。

萝乐娜回头，向林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谢谢。”

之后两人便没再交流，一行人沿着防波堤行走，找了个无人经过的偏僻角落，走下街道，来到了海滩边。这里成堆的垃圾不仅阻碍了道路，也很容易让人失去继续前进的勇气，好在有萝乐娜在，她替这些外乡人指出了一条隐秘的小路，在一片因海水涌蚀而自然形成的崖壁边，虽然布满礁石比较难走，但可以避开那些臭气熏天的垃圾，这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了。

其实这条隐秘小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垃圾，应该说没有人类在生产生活中排出的废弃垃圾才对，但是依然存在着一些因海水污染而发生变异的海洋生物。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贝壳、呈现出诡异耀斑色彩的石头、被海水冲上岸的腐烂衰败的海藻团、甚至还能看到海龟与寄居蟹的尸体，不过体型都比正常的同类小很多，而且外壳往往是黯淡无光的，尸体自内而外地散发出阵阵恶臭，吸引漫天的苍蝇飞来飞去，嗡嗡声不绝于耳。

不需要萝乐娜提醒，林格等人便下意识避开了这些尸体，甚至看都不想看一眼，唯独轮椅上的少女毫无嫌弃与畏惧，而是以一种悲哀忧愁的姿态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幕景象，她那双情感丰富的眼眸仿佛会说话般，给予了那些不幸出生于此、又不幸惨死于此的生灵们最真诚的哀恸。

当看到第十三只被苍蝇和食腐昆虫啃食得只剩下一具空壳的海龟尸体时，萝乐娜忽然开口道：“以前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能够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更好一些，就不会让林格听出其中小小的难过了，但理性的人就算听出了少女难过的心情，也说不出感性的安慰，于是他只是回了一句：“我们都知道。”

毕竟你之前已经说过了，洛特丹娜市以前的模样和她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原因。

“不。”萝乐娜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前就算污染最严重的时候，矿山二十四小时亮着探照灯、熔炼矿石的工厂一刻不停地排出污水、十几个大小码头昼夜不停地驶入货船……的时候，也从没有那么多海洋生物死在岸上。林格先生，你应该知道，生灵自己会寻找活路，如果在这个地方活不下去了，它们就会到其他的地方生活。可现在，它们偏偏都死在了这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待林格回答，她便自语道：“意味着在这片海域，已经没有其他适合它们生存的地方了。”

这是个很可怕的事实，他们现在看到的只是那些失去了生存空间的海洋生物的极小一部分而已，在更深的海底下，又有多少水族正走投无路，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呢？

“我不知道教团联合要多久才能将污染问题治理好，乃至让这片海域恢复过去的模样，但我知道大自然是很公平的，你用十年毁掉的事物，它绝不会让你用一年就修复好。”萝乐娜悄然攥紧了轮椅的扶手，眼神幽深道：“万物有灵，海洋也有自己的意志，那是最大的意志，无论是我们镜精灵一族的神只晶之雪，还是其他深海种族的古神，都无法完全代表祂的伟大与恢弘。现在，祂已经向所有海中的或岸上的生灵发出了警告，若是执迷不悟，依然无视自然的力量，将洛特丹娜市的悲剧不断重演，那么终有一日，当象征污染的黑色染遍了整个海洋时，需要为之付出代价的人，也是昔日最为无动于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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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有灵，海洋也有自己的意志……这听起来像是万物有灵论信徒的论调，林格不知道灵祈祷会的分支中是否有一支信仰海之灵神的教派，他只是觉得这位镜精灵少女的语气有些奇怪，似乎带着些许的，内疚？

年轻人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但萝乐娜低着头，没有给他观察神情与眼神的机会。为防止引起她的注意，林格很快收回了视线，说道：“所以你关心的不止是洛特丹娜市的污染问题，而是整个海洋的污染问题么？”

“如果你认为我有这种能力的话。”萝乐娜抿了抿嘴唇：“我想是的，因为我听见了海洋的悲鸣。”

“这也是镜精灵的一种能力？”

“不，只是我个人的感受而已。”萝乐娜说到这里，勉强笑了一声：“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发疯了，看见了幻觉，才会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不会这么认为，但你的想法确实有些空泛。”林格评价道：“五海四洋的面积超过了整个东西大陆的总和，至少在大陆的污染负担抵达极限以前，不必担心它们的状态，洛特丹娜市的情况终归只是个例；况且，就算有一日，海洋污染真的来到你所描述的那种糟糕的境况，那么，就不只是我们这些单独的个体能够介入的问题了。在这个被人类文明所主宰的工业时代里，超凡者、魔法师、异类……通通都没有能力，所以，你倒不必为此自责。”

这说的未免有些打击人了，圣夏莉雅连忙扯了下林格的衣袖，暗示他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重，万一把这位体弱多病的小姑娘气哭了怎么办？倒是爱丽丝没心没肺，一脸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突然聊到这么深奥的话题了？萝乐娜，没想到你还是个环保主义者呀。”

“唔，恩。”萝乐娜很想说自己的内疚并不是出于对无能为力的自责感，但要让她把真相说出来又很难开口，所以最后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应。

林格也没有继续和她聊关于海洋污染和环境保护的话题，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正在找的东西——不远处，在几块巨大岩礁的包围下，一艘小木船正安静地搁浅在逐渐涌起的黑色潮汐中。

雪风号，找到了。

又回到了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