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东点了点头,转身告退。
到底是什么差事,两人心照不宣,没有明说,许如清和花姐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家里早已渐渐形成了共识:除胡小妍以外,其余女眷只管踏踏实实地过好日子,缺钱就要,有事就说,不必为任何琐事劳心伤神。
离席之前,许如清只是淡淡地笑道:“江雅这丫头,还是像小道多一些。”
大家都看得出来,便也跟着笑了笑。
宋妈和英子进屋收拾碗筷,许如清和花姐默默上楼,胡小妍独自推着轮椅来到客厅窗前。
院子里阳光满地,张正东带着两个孩子钻进车厢,发动机响起一阵轰鸣,厚重的铁门随之缓缓拉开,汽车走远,拐了一道弯儿,大宅里顿时沉静下来,只有落地钟还在“嗒嗒”作响。
胡小妍轻柔两下额头,正要转身招呼宋妈带她上楼时,却见刚刚关上的院门竟又忽然敞开了。
她皱了皱眉,凝神望去,原来是南风。
王正南并非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相有点生疏,眉宇间带着一股浓厚的书卷气。
按江家的规矩,就算来人是“响子”,只要未经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宅。
如今,南风既然胆敢堂而皇之地把人领进来,那就只能说明,大嫂曾经见过这个小书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胡小妍又轻轻揉了两下额头。
房门已开,玄关处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嫂子——”王正南笑呵呵地走进客厅,随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是孟铎,还有印象没?”
一提名字,胡小妍当即回想起来。
十年前——不,准确地说是九年半——江家曾出钱资助过十二个小靠扇的入学念书,孟铎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原本就认得几个字,可惜生逢战乱年月,未及成年,便失双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靠着沿街乞讨为生,有幸被西风点名,方才得以拜入江家门下。
岁月凶猛,当年那批小靠扇的,也终于陆续长起来了。
其中有几个,因学业不济,勉强混完了小学,再到中学时,实在难以更进一步,虽然草草收场,但无论怎么说,终究也是念过书的,离开学校以后,也都陆续在南风的安排下,或是进了江家的场子,或是在衙署里混个小职,总归是不愁吃穿了。
孟铎却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年以来,始终都在念书,而且在学业方面颇有些成就。
如今再看看,小伙子油头粉面,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穿宝蓝色长衫,文质彬彬,儒雅随和,哪里还有半点小时候的穷困模样,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胡小妍眼前一亮,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忙说:“记得,记得!”
孟铎一点儿也不含糊,当即“咣当”一声,跪伏在地,颤声说道:“多谢大嫂这些年以来的栽培,再生之恩,身死以报!”
“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用不着这样!”胡小妍格外欣喜,连忙冲下房高声招呼,“宋妈,沏壶茶来!”
孟铎磕头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倒显得跟江家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了。
胡小妍上下打量几眼,不由得微微笑道:“还得是人家读书人,往这一坐,感觉都不一样。”又说,“南风,你少吃点吧!”
王正南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摆摆手,颤着俩腮帮子说:“嘿嘿,今儿不聊我,聊聊孟铎!”
这时,宋妈走过来上茶,孟铎连忙起身道谢。
王正南端起茶杯,接着说:“嫂子,当年那批小靠扇的,现在就数孟铎最有出息,真给咱长脸呐!”
“是么!”胡小妍故作惭愧地笑了笑,“孟铎,嫂子平时事儿太多,太忙,也没功夫多关心关心你们,你现在哪所学校念书呢?”
“嗐,他呀——”王正南忽然顿了顿,忙改口笑道,“算了,我不跟着瞎白话。孟铎,你自己跟大嫂说吧!”
孟铎点点头,恭恭敬敬地说:“回大嫂的话,我现在同文商业学校念书,就快毕业了。”
奉天同文商业学校,校名取自《中庸》:“普天之下,车同轨,书同文。”
听起来颇具本土色彩,其实却是一所东洋人创办的商科院校。
这也不奇怪,奉天的各级学校虽然不少,但真正能称得上是有水平的学校,多半还是由洋人创办,尤其是工科、理科、医科、商科,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类学校多半也没那么容易进去,学生往往非富即贵,至少也得家境殷实,除非学业极其出众,否则概与寻常百姓无缘,而孟铎恰恰就是后者,甚至还拿到了学校发放的补贴。
“那你的洋文水平怎么样?”胡小妍问。
“呃……”孟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日文还好,英文的话……也就马马虎虎。”